国内外的报纸铺天盖地长篇累牍的刊载法庭审讯的消息。北方和这座城连日来发生了大规模游行，北方政府立刻向群情汹涌的国民解释，该事件为一小撮军人违背了政府的意愿受到某外国势力的雇佣，与政府无关。北方政府还公开表示，绝不会和日本人达成任何协议，也不会成为日本人的傀儡。

苏赴与汤姆逊的计划成功了，小公子按照他的“遗愿”风光大葬。出殡之前，苏赴的灵堂设在被几乎掀掉半边屋顶的主楼。自此之后，前来祭奠的人群络绎不绝，这其中有人受过叔父的恩惠，有人听说过他帮助普通人的事迹，也有一些把他当成抗击日本侵略的民族英雄……整整七天，祭拜他的人没有一刻停止过。

日本领事也派黑野三郎送来花圈，小公子没有拒绝，礼数周全的以家属身份还礼。日本人借兵炸死了苏赴，而他的接班人竟然没有太多的敌意，这让日本人看到了一丝和解的希望。

苏赴头七，苏府出殡。许许多多的人走上街头为他扶灵，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十数条街道，人们默默的流泪，默默的哀悼，默默的追忆……这座城从来没有如此悲伤，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秩序井然。

小公子走在最前列，身后是数万的民众，这座城乃至这个国终于团结起来了！谁说一个人的牺牲无法挽救民族！挽救国家？！这个国需要叔父这样的英雄！日本特务机关也参加了叔父的葬礼。看到数不清的花圈烧了三天三夜，他们终于知道，他们永远无法占领这个国！

季风吹了半个月，一场宣告梅雨季节到来的大雨终于落下。这座繁忙的城安静下来，很多人蛰伏不出，然而苏宅的宾客却络绎不绝。谁都想尽快与叔父的继任者建立新的合作关系，保证他们的生意能够顺利进行下去。

小公子命人将苏宅的主楼拆了重新设计建造，苏赴设在主楼的灵堂被安放在西园八姨太的客厅，有人私下议论，认为小公子对苏赴有些不敬，但一朝天子一朝臣，谁又敢当面提出呢？

在主楼建设期间，小公子暂时将他居住的东园一处院落修葺，成为接见宾客的所在。为了会客方便，小公子吩咐手下在东园外的莫干路上开了一扇大门，门边的围墙没有添上写有主人名字的烫金门牌，仅在大门上着与街邻一致的“莫干路100号”的蓝色铁皮号牌。打那之后，所有人都不在称呼这里为“苏宅”，而是称之为“100号”。

汤姆逊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到100号会晤小公子。在苏赴死后，他迫切希望看到稳定的局面，所以他必须尽快帮助小公子熟悉苏赴所有的业务。无论他与苏赴的私交多么深厚，多么为他的死感到惋惜和遗憾，但英国的利益始终排在第一位。德国入侵法国，英国跨海参战，国内军费开支剧增，远东这座城是为帝国输血的重要港口之一，决不能出任何问题，这是海军大臣丘吉尔在上议院的一次会议中喊出的口号。

在苏赴遇刺之前，汤姆逊从未踏入过东园。这里与主楼的恢弘气势相比，逼仄了很多。七八间本地式样的屋子沿南北方向整齐的排列，每间房都被一道约七英尺（2。1米）的围墙隔开。小公子住的这间院落稍宽敞一些，自从成为这里的主人后，没有对院子进行扩建，仅仅在新大门的方向开了一扇门，用青石块修了一条便道，通往东大门。

小公子的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，也毫不啰嗦，沿墙根种了一排高出院墙的绿竹，中间有一棵弯弯曲曲的老槐树。小公子的生活极尽简朴，室内的陈设少得可怜，一张约一英尺见方的桌子，十几张普通的黑漆靠椅已经是全部的家具。

汤姆逊走到小公子院落外的小东门，因为院内只有一间房，没有让客人等待的地方。正值雨季，为了不让客人淋雨，院门外撑起一把巨大的油布伞。伞下垂手站着一位叫婉儿的女佣，她的年纪很轻，长得十分标志，一双乌黑的大眼睛，看人时还带着羞涩。小公子告诉汤姆逊，秦管家因为苏赴之死过分悲伤辞职回乡下了，苏赴唯一没有被遣散的八姨太接替了他，“老皇帝”的遗孀当然不方便做接待的工作，于是这个任务交给了她的贴身丫鬟婉儿。

“汤先生，少爷还在见客人，请您在这里等一下。”婉儿向汤姆逊微微鞠躬。她不知道外国人的姓不是打头的一个字，但汤姆逊没有纠正她，很多本地人也这么称呼。

“他在见什么人？”汤姆逊收起雨伞问道。小公子的院子不大，见客时他也没有关门的习惯，但汤姆逊仍然听不见院内的谈话声。小公子说话的声音比较低沉，这一点与苏赴很像，不仅说话的方式，其他地方他们也很相似。汤姆逊知道这是本地人的习惯，大人物从很早便在物色接班人，并着力培养，避免死后的基业毁于一旦。

“是冯爷的手下。”婉儿轻声说道。

如果站在门口的是秦管家，面对汤姆逊的问题肯定只是笑笑，给他泡一杯茶。汤姆逊觉得在下人的使用上，新老主人之间还是有所区别。

“小婉儿，给我搬一张椅子来。”汤姆逊礼貌的说道。

“好的。”婉儿又微微鞠躬。

雨小了一些，但地上还有积水，她拉着裤脚钻进雨里，来到院子，也不管小公子还在见客，径直走进屋内搬了一把椅子跑回到院门外。她把椅子放在伞下，从怀里掏出绣花的白手绢把椅子上的水擦干净。

“请坐！”婉儿说道。

“你的主人正在和客人谈话，你这样走进去不怕主人责备吗？”汤姆逊坐下后，善意的问道。

“没关系的，他对我们下人很好，而且这儿只有屋里有椅子。”婉儿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。

“你告诉他客人是谁吗？”

“当然，我说汤姆逊先生来了。”

汤姆逊笑了笑，他喜欢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。

不多时，冯爷的手下从院内走出来。这是个皮肤黝黑，身材瘦高的中年人，穿本地的灰布长衫，戴一顶黑色礼帽，手上撑着一把黄色的油布伞，见到汤姆逊先生他取下帽子点了一下头。

汤姆逊也友好的取下帽子还了礼，双方并没有交谈，冯爷的手下沿便道走进了院外的小树林。

“您可以进去了。”婉儿说道。

“谢谢！”汤姆逊说完走进院子。

小公子坐在屋内面对大门的一张椅子上，仍旧穿一件白色的丝绸长衫，身前的方桌摆放了一只精美的木器盒。

“您好，汤姆逊先生！”小公子边打招呼边起身与汤姆逊握手。

“您好！”汤姆逊握住了他像女人一般柔嫩纤细的手。

“知道您要来，我特意给您准备了咖啡。”小公子说着掀开客厅左边的门帘进去端咖啡，门帘后是他的卧室兼书房，汤姆逊第一次来的时候参观过。谁能想到这座城里最有钱有势的年轻人，竟住在这样简朴的房子里？

小公子有他的理由，这里的一切仍然属于干爹，他不过是暂时帮忙打理没有权力挥霍。有一天干爹回来了，他会把一切原封不动的还给他。汤姆逊不知道苏赴没有死，他觉得小公子在装样子，很多本地的有钱人都会这样，表面上十分简朴，落得一个勤俭持家的美名，背地里却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，养着十几房姨太太。

小公子端着一套白瓷茶具回到客厅，瓷器上镶嵌着金色的花纹，这是本地人最喜欢的一种叫牡丹的花，花色十分艳丽。小公子将木器盒随手推在一边，将装着茶具的托盘放在桌上，拿起茶壶给自己和汤姆逊倒了一杯黑色的浓咖啡。

“为什么不让下人做这些事？”汤姆逊问小公子。

“干爹去世后，我辞掉了很多下人，而且这些事一向都是我自己做的。”小公子说完抿了一口咖啡，又说道：“真不知道你们英国人为什么喜欢喝这么苦的东西？”

“你的干爹第一次喝咖啡时，也这么问过我。”汤姆逊笑道。

“你怎么回答他的？”

“甜的东西人很能品尝出其他的味道，只有苦，通过慢慢品味，才能尝出美妙的味道。”

“很有道理。”

“刚刚是冯爷的手下？”汤姆逊把谈话慢慢引入正题。

“婉儿还真是个单纯的孩子。没错，是冯爷的人，他想和我见面。”小公子直截了当的说道。语气里并没有埋怨婉儿的意思。

“苏先生这么多年，从来没有和冯爷打过交道。”汤姆逊通过苏赴提醒小公子，不要破坏了规矩，他们是两条道上的人。

“现在干爹已经不在了，我想换一种方式打理生意。你们英国人不也是这样做生意吗？不管对方是谁，只要能够得到利益什么都可以不去计较。英国和法国打了一百多年的仗，现在为什么又合伙对付德国人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永远的利益，没有永远的朋友。”小公子非常坦率的说出这番话。苏赴也明白这个道理，但在汤姆逊面前却不会流露出来。

“我终于知道苏先生为什么选择你做接班人？你很聪明，也很有远见！的确，这个世界一直在变，唯一不变的是利益，但你不要忘了，朋友也很重要。因为我和苏先生的私交，所以英国政府一直在支持他，苏先生去世之后我已经向国内去了电报，希望政府继续支持您，一个新的‘叔父’！”

“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‘叔父’！”小公子微微露出了笑容，他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一样，甭管一本正经的英国人还是生性浪漫的法国人，在利益面前都喜欢拍马屁。

“他们都叫您什么？”汤姆逊把“你”换成了“您”，可见小公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已非往日可比。

“小少爷。”

“不，他们应该叫您‘叔父’！您不再是苏先生的影子了，您是新的‘叔父’，一个控制大局的人，好像意大利的‘教父’一样，代表了一种无上光荣的地位。”

“我从没有和意大利人打过交道，但我明白您的意思，一个称呼真的那么重要吗？”

“当然。”汤姆逊说道。